安德烈斯还没来得及回答,卡尔就转身走开了,纸袋在他身边晃来晃去。他漫无目的地走着,在一片充满视觉、声音和气味的雷区中穿行。最后,不知不觉打开白色栅栏门,回到了自家院子里。
攀爬的蔷薇丛杂而茂盛,没有散发出任何芳香。他走向大门,惊动了一只栖息在玫瑰丛上的知更鸟,它飞往不朽日子的邪恶黄昏。
应该投诉那个女佣,甚至是辞退她:她怎么连花园都不好好打理一下?让母亲养的花长得杂乱无序,也不肯修剪一下——一点儿都不恪尽职守!说不定她还十分得意呢,感觉自己占了个大便宜,想着“我懒散怠工,但我不仅不用照顾主人家,还能免费住在一个大房子里享受生活、领到可观的薪水!”
卡尔怒火中烧,暂时把一天的重担压了下去。他把衣服扔到沙发上,四处寻找女佣的身影。客厅,厨房,客房,卫生间——没有、没有、没有。她到底去哪儿了?去玩了?他要找她谈判一下。
长得怪模怪样的,深色头发眼睛,鼻头像个钩子一样往下垂,还特别矮小,性格也狡猾懒惰——像个犹太鬼……难不成他们家做出了窝藏犹太人的事?这是要被惩罚的罪行。
好,就这么说吧,如果他是那种无恶不作的高级军官,他肯定就地枪毙那个女佣了,并且不用承担任何后果,就是那样简单又快速地解决问题。卡尔来回踱步,走来走去,处于一种焦躁的状态,他的家人怎么能收留劣等人?然后,他听到窗玻璃被击拍的声音。
抓起挂在墙上的步枪,打开保险。卡尔端着枪指着前方,向窗走去。他望见一只小手从未完全关闭的窗缝隙中伸进来。那不是成年人的手,是一只小孩子的手——难不成是个不学好的小窃贼?
“停下,否则我就开枪了!”
那只手一听声音就缩了回去。过了一会儿,一个细小的声音,几乎是耳语般的声音,从窗户里飘了进来。
“这是梅塔。请不要开枪……”
他意识到了,心中的疑虑烟消云散。他放下枪,把保险掰回去,小心翼翼地把窗户打开。
小女孩踮着脚,也只能把鼻子贴在窗台上,她还没长高到能扒窗往里看的地步。
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”
“就是想见见你……”
“不要对我撒谎,你给我说真话。”
“好吧……”小梅塔放下脚,又忽然变得扭扭捏捏的。“我不是特意来找你的,我只是在这里随便晃荡。天黑了,我就想找人收留我一会儿,然后就……然后现在就刚好碰上你啦!——说实话,看见是你,我还是很安心的……”
“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?”卡尔听得云里雾里的。“天黑了你不回家,在外面瞎溜达什么?”
“我……我偷逃出来了。妈妈对我大喊大叫,说我爸爸的坏话,”她的下唇颤抖着,毛茸茸的脑袋也垂低下来。“我并不喜欢妈妈这样。”
真是莫名其妙,居然离家出走了?一个任性的孩子,一个参军的父亲,还有一个歇斯底里的母亲,可怜至极的家庭组合。
“你应该回家,你难道不怕我一个陌生人会对你干坏事吗?”
“我不怕!哪有保卫人民的士兵对人民干坏事的?还有,你现在这副打扮,不像名士兵,反倒像一个热心肠的农民!而且是会分给小朋友们美味红苹果的那种农民!”
“好吧,好吧,”卡尔把枪放回一旁,彻底无奈了。“进来吧,但下次从前门敲门进去,好吗?从窗户爬进去不安全。”
他迁就他人了一次,但要是她的家人来找他麻烦,他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揍他们全家一顿。
“你家好大好吓人呀!感觉就像要吃人的怪物!”
“你连出走和陌生人都不怕,还会怕这个?”
梅塔犹豫了一会儿,然后从窗台上爬下来,急忙跑向前门。卡尔把门打开一条缝,谨慎地往外看,然后才让她溜了进去。
“你的外套呢?”他问道,注意到尽管夜晚的空气很凉,她依旧穿着单薄的黑裙子。
“我……我没有,”梅塔嘟囔着,一只脚踢着地板。“我忘记带出来了。”
情况真是糟透了。他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,但想到她要留下来过夜,他就哪哪都高兴不起来。他是一名士兵,而不是一名保姆,这件事应该交给佣人处理。
“听着,”他蹲在梅塔面前,与她平视。“我还是不能把你留在这里。这样不好。你妈妈一定担心得要命,现在估计已经在找你了。”
“可是我该去哪儿呢?外面好黑啊!”梅塔的眼里噙满了泪水。“妈妈她什么都不在乎!她只是想忘记爸爸。”
“你要回家去。”
“我不想回去、不想回去、不想回去!”她眼泪滑落,不断跺脚,又耍起赖来,蹲在地上不肯动。“妈妈一直说爸爸是个坏人,因为他在远方作战,而且他不要我们了,不再关心我们了。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!爸爸答应过要从外国给我带一个洋娃娃回来,一个穿着蓝色裙子、戴着蓬松白帽的漂亮洋娃娃!”她的声音变得梦幻起来。“他说她有一双能看清一切的眼睛,她将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卡尔没有说什么,梅塔的抽泣声也渐渐减弱,变成了打嗝。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。“你能带我去找爸爸吗?也许如果你告诉他妈妈有多坏,他就会回来带我们走。”
荒谬的想法,我该怎么找你爸爸?说不定你爸爸已经死了呢。卡尔在心里回口,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暴露出来。“别再哭了,别再发脾气了。你可以待在这一会儿,但只能等到你妈妈平静下来。我会给你找点吃的,然后我们再想办法——前提是你保证你得乖乖听话,保持安静,不惹麻烦。”
“真的吗?我保证!我会安静得像只老鼠,”梅塔泪流满面的脸上绽放出一点希望。“谢谢你,士兵先生……不,谢谢你,好心的农民!”
什么农民?他不是那种穿连体背带裤、格子衫的憨厚巴伐利亚老农民,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军人!但卡尔懒得去纠正她,只是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便去厨房找能果腹的食物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