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爷出了小毓先生家的院子就狠狠把那包耻辱糖摔在了地上,又不解气地踏上几脚。他回想起日本人进城这些日子,北平人的北平在短腿子的强迫下所受的委屈:中国的商家被逼着收下日本的军用票,短腿子兵当街绑走年轻的学生,不会说中国话的日本流氓吃饭不给钱还砸了铺子打伤伙计。。。。。。
二爷又站在了毒日头底下,越想,越恨;越想,越悔。
小毓先生说,吃了庆祝北平"陷落"的昭和糖心里会发苦,他现在当真是从嘴苦到了心肝肺。
也等不及走回家了,二爷贴墙根儿站了,躬下腰,"呸呸"淬了几口唾沫,又把手指头伸进喉咙眼里抠,逼得自己一阵干呕。每呕一下,每吐一口,二爷对日本人的恨就多添几分--谁叫他们害自己受这罪的。
过了几日,二爷又在小毓先生家遇着那个唱老生的半调子票友。他强忍着在一边坐了,紧盯着拉胡琴的小毓先生,想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。
小毓先生看二爷的脸几乎扭曲成了包子,自是明白因由,便走到他跟前说:"你若累了,就上里间屋睡一会儿吧。我们这儿还且着呢。"
二爷感激地冲小毓先生作了个揖,立马站起身躲了出去。
里屋是小毓先生的书房兼卧室,四白落地的墙,显得屋里既干净又敞亮。南窗下是一张书桌,一侧是床,一侧是书架。
二爷走到书桌前,翻了几页摆在明面儿上的书,从最底下抽出一张纸来,上头用瘦金体题了几句未完的诗:
千里刀光千里人,声色无欢渐断魂。
冷酒暖花明月夜,长亭断柳空山门。
涛生云灭人焉寐?国破山崩家安存。
二爷看得心潮澎湃,一阵难过一阵激动,恨不能立马把那些闯进别人家里找便宜欺负人的小鬼子撵出北平、撵出中国!
"阎先生走了。"小毓先生撩帘子进来,看见二爷在书桌前一阵忙乱,似乎在藏什么东西,不禁问道,"怎么了?你捣什么鬼不成?"
二爷转过身,走到小毓先生面前,胸口突突地鼓动着,心坎里无数钦佩赞美的词搅成了一锅粥,怎么也挑不出一个最合适的来赞那首未完诗。
小毓先生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,睫毛垂下又掀起,不知道该看哪。
二爷由此想起了那个在北海跟一对摩登男女学的新派好词,心里暗暗给自己叫了一声"好",清了清嗓子,发自内心地说:"笛耳。"
见小毓先生似是不解地皱起了眉头,二爷心里一阵得意,为叫他听得更清楚明白,二爷将嘴凑到他耳边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:"笛耳!"
小毓先生的身子轻颤了一下。二爷满意地笑了,他相信小毓先生一定知道那个词的意思,不然,他不会羞红了脸,连耳廓都染上了粉红色。
在这个最恰当的时候,他能如此自然地说出那个最时髦最动听的赞美之词,二爷很是得意。
因为太过于喜形于色,二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做的动作有什么不对劲,就跟吐出"笛耳"这俩字一样自然,他在小毓先生泛红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。
小毓先生的一张脸刹时涨成了猪肝色。他用双手抵着二爷的胸口把他推得向后趔趄了好几步,自己也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。
二爷愣了一会儿,突然夺门而逃。
回到自己家,他使劲捶打自己的头,悔得肠子都青了--今儿个如此失礼地冒犯了小毓先生,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他?
一连半月,二爷没敢在小毓先生家露面。
依小毓先生的性子,更不会主动上门找什么人。但他多少有点惦念二爷,不见还怪想的,好像少了点什么;但是又怕见他,因为知道见面少必不了一场尴尬。